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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 10 海德格尔的死亡观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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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德格尔的死亡观归结起来就是:对死的领会把人从人生中拔出来,投入虚无之中;把人从社会中拔出来,返回孤独的自我。孤独的自我在绝对的虚无中寻找着自己,这就是他对死亡问题的抽象思辨的形象图解。我们终于发现他试图从死亡中发掘的积极意义是虚假的,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观主义哲学。
五死亡观种种
乘此机会,不妨对哲学史上的死亡观作一简略的回顾。
哲学和诗不同。诗人往往直抒死之悲哀,发出“浮生若梦”、“人生几何”的感叹。哲学家却不能满足于悲叹一番,对于他来,要排除死亡的困扰,不能靠抒情,而要靠智慧。所以,凡是对死亡问题进行思考的哲学家,无不试图规划出一种足以排除此种困扰的理智态度。
大体而论,有以下几种死亡观:
一、功利主义的入世论。这是一种最明智的态度:死亡既然是不可避免的,就不必去考虑,重要的是好好地活着,实现人生在世的价值。例如,伊壁鸠鲁:“死对于我们无干,因为凡是消散了的都没有感觉,而凡无感觉的就是与我们无干的。”“贤者既不厌恶生存,也不畏惧死亡,既不把生存看成坏事,也不把死亡看成灾难。”应当从对不死的渴望中解放出来,以求避免痛苦和恐惧,享受人生的欢乐——肉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平静。斯宾诺莎:“自由人,亦即依理性的指导而生活的人,他不受畏死的恐惧情绪所支配,而直接地要求善。换言之,他要求根据寻求自己的利益的原则,去行动、生活,并保持自己的存在。所以他绝少想到死,而他的智慧乃是生的沉思”,“而不是死的默念”。中国儒家尽人事而听天命的态度亦属此种类型,孔子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就是教导人只须关心生,不必考虑死。总之,重生轻死,乐生安死,这种现实的理智的态度为多数哲学家所倡导,并为一般人易于接受。
二、自然主义的超脱论。这种观以中国的庄子为典型代表,他主张:“齐生死”,“不知(悦)生,不知恶死”,“无古今而后入于不死不生”。生死都是自然变化,一个人只要把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,超越人世古今之变,就可以齐生死,不再恋生患死了。超脱论与入世论都主张安死,但根据不同。入世论之安死出于一种理智的态度:死是不可避免的,想也没用,所以不必去想,把心思用在现实的人生上。它教人安于人生的有限。超脱论之安死则出于一种豁达的态度:人与自然本是一体,出于自然,又归于自然,无所谓生死。它教人看破人生的有限,把我化入宇宙的大我,达于无限。所以,超脱论安死而不乐生,对人生持一种淡泊无为的立场。
三、神秘主义的不朽论。从柏拉图到基督教,都主张灵魂不死。这种观念的形成和传播,除了认识论上和社会关系上的原因外,不能不还有情感上的原因,即试图在幻想中排除死亡的困扰,满足不死的愿望。这一派人往往把肉体看作灵魂的牢狱,把死亡看作灵魂摆脱肉体牢狱而回归永生,于是,死亡不足惧怕反而值得欢迎了。
四、犬儒主义的宿命论。以古希腊的犬儒学派(昔尼克派)和罗马斯多葛派表现得最为典型,提倡顺从命运。“愿意的人,命运领着走;不愿意的人,命运拖着走。”(塞涅卡)人死犹如果子熟落,应当谢谢生出你的那棵树;又如演员演完一出戏,应当心平气和地退出舞台。(奥勒留)
五、悲观主义的寂灭论。佛教认为,人生即苦难,苦难的根源是欲望,即生命欲望(生了就不想死)、占有欲望(得了就不想失)。脱离苦海的唯一途径是灭绝欲望,进入涅境界。“贪欲永尽,恚永尽,愚痴永尽,一切烦恼永尽,是名涅。”(《杂阿含经》卷十八)叔本华也以生命意志为苦恼之源,而提倡灭绝生命意志,显然受到佛教的影响。
一般来,种种死亡观都主张接受死亡,但理由各不相同:或作为一个无须多加考虑的事实来接受(入世论),或作为对自然的复归来接受(超脱论),或作为灵魂升天来接受(不朽论),或作为命运来接受(宿命论),或作为脱离人生苦海来接受(寂灭论)。就对人生的态度来,入世论肯定人生,主张生命的价值即在其自身,不受死亡的影响,乐观色彩最浓。超脱论齐生死,把生命与死亡等量齐观,达观中蕴含悲观。不朽论鼓吹灵魂不死,实则否定人生,是一种虚假的乐观主义。宿命论、寂灭论都否定人生,悲观色彩最浓。
从哲学上解决死亡问题,关键是寻求有限与无限、我与大我的某种统一。从这个意义上,中国儒家从个人与社会的统一中,庄子从个人与自然的统一中,西方基督教从个人与上帝的统一中,都发现了不同意义上的个人之不朽,即个体生命在死后的某种延续。佛教有轮回之,但佛教的本意却在断轮回,永远摆脱生命的苦难,它是承认并且向往绝对的虚无的。佛教是一种彻底的悲观主义哲学。
与上述种种死亡观比较,海德格尔既否定人生(人生在世是非真正的存在),又否认人死后有任何依托(他否认个体与类的统一,也不信神),他的哲学同样是一种彻底的悲观主义哲学。
个人存在的意义无疑是哲学研究的一个严肃课题。但是,一方面把个人从存在的主要领域社会隔离出来,另一方面又把他置于死亡即虚无的背景之下,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悲观主义的深渊。这就是海德格尔的死亡观给我们的教训。
六从叔本华到海德格尔
在黑格尔之后,德国资产阶级哲学中出现了一种极值得注意的趋向,便是悲观主义抬头,人生虚无的哀音不绝于耳。这是欧洲精神文明的危机拨动了德国人深沉敏感的思想之弦。从叔本华经尼采到海德格尔,德国现代哲学的这三个关键人物在骨子里都是悲观主义者,当然,他们之间又有着一些重要的区别。对他们作一番比较,无疑会有助于理解海德格尔死亡观的实质。
叔本华是一个直言不讳的悲观主义哲学家,甚至可以,他是近二百年来西方最大的理论上的悲观主义者。叔本华把生命意志视为自在之物即世界的本质,然而,他对这生命意志是持彻底否定的态度的,理由有二。第一,意志包含着内在矛盾,它意味着欲求,而欲求的基础却是需要,缺陷,也就是痛苦。所以,意志在本质上就是“一种没有目标、没有止境的挣扎”,一切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,而作为意志最完善的客体化的人则痛苦最甚。第二,意志在本质上又是虚无的,它的种种现象包括人的个体生命在内均是幻影。人的个体生存一开始就是一种“慢性的死亡”,“到了最后还是死亡战胜”。死亡好比猫戏老鼠,在吞噬我们之前先逗着我们玩耍一阵。人生好比吹肥皂泡,明知一定破灭,仍然要尽可能吹大些。生命是满布暗礁和漩涡的海洋,人在力图避开这些暗礁和漩涡的同时,却一步一步走向那最后的不可避免的船沉海底。叔本华由此得出结论:一旦我们认识到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,便可自愿地否定生命意志,从而欢迎作为意志之现象的肉体的解体,即死亡。在这个意义上,他推崇禁欲为最高美德,甚至赞扬由极端禁欲而致的自杀。他认为,虚无,即印度教的“归入梵天”,佛教的“涅”,是“悬在一切美德和神圣性后面的最后鹄的”。
尼采是从叔本华出发开始其哲学活动的,他事实上接受了叔本华悲观主义的两个基本论,即生命在本质上是痛苦,必死的个体生命在本质上是虚无。不过,他不满意叔本华赤裸裸否定人生的消极结论,而试图为人生提供一种意义,指出一条自救之路。为此他诉诸艺术。尼采早期提出艺术起源于日神(梦)和酒神(醉)二元冲动,便是立意要明艺术对于人生的本体论意义。后来他又提倡强力意志。强力意志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的根本区别就在于,在叔本华那里,生命意志是一种盲目的冲动和挣扎,是全然没有意义的,必须加以否定的;在尼采那里,意志获得了一个目标,即强力,这里强力的本义是生命的自我肯定和自我扩张。而在尼采看来,强力意志最生动直观的体现仍然是艺术。不过,尼采以艺术肯定人生,本身是以默认人生的悲剧性质为前提的,而这种肯定到底也只是靠艺术幻觉(梦)和艺术陶醉(醉)来忘却个体生命的痛苦和虚无罢了。尼采还曾经试图用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来抵制虚无的观念,足见虚无问题是如何折磨着他的心灵。
我们看到,叔本华直截了当地渲染人生的痛苦和虚无,主张立足于虚无而否定、“解脱”这痛苦的无意义的人生;尼采主张用艺术肯定人生,立足于人生而对抗人生的痛苦和虚无。与他们相比,海德格尔的悲观主义有所不同。他和叔本华一样主张立足于虚无,但不是要否定人生反而是要肯定人生。他和尼采一样主张肯定人生,但不是立足于人生反而是立足于虚无。叔本华想明:人生既然在本质上是虚无,就应该自觉地皈依这虚无,摒弃人生一切虚幻的痛苦和欢乐。尼采想明:人生尽管在本质上是虚无,却仍然可借艺术的美化作用而获得其价值。海德格尔想明:人生唯其在本质上是虚无,个人才理当无牵无挂,有设计自己的存在方式的自由,可以从非真正的存在向真正的存在“超越”。对于叔本华来,虚无彻头彻尾是消极的,并且决定了人生是消极的。对于尼采来,虚无同样是消极的,但是不能因此抹煞人生有某种积极意义。唯独在海德格尔那里,虚无似乎获得了一种积极的性质。他不去议论虚无本身的可悲,仅限于挖掘它启示个人返回自身的作用。然而,我们已经指出,这并不能掩盖海德格尔哲学的悲观主义实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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