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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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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,相信了一个谎言。当然了,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事。但是我已跟你了,我当时年轻,自命不凡,以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。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,一头扎进南美闯荡,口袋里没有一分钱,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,而且也没有一糊口的本事,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。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,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。这一交跌得太深了——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,把我拉了出去时,正好是过了五年。”
“五年。噢,真是可怕!你没有朋友吗?”
“朋友!我——”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道,“我从来就没有朋友!”
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不好意思,赶紧接着往下:“你不必把这太当真,我敢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,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。我那时年轻力壮,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,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。但是在那以后,我就不能干活了。如果运用得当,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。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。”
“你做什么工作呢?”
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,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,取什么,拿什么,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。可是不行,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。我腿瘸走不快,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。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,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。
“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,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。但是一无所获。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,至于那些矿工,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心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噢,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。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。我终于忍受不住,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。就那么瞎走呗,指望奇迹能够发生。”
“徒步吗?靠着那只瘸脚?”
他抬起了头,突然喘了一口气。那副模样怪可怜的。
“我——我当时饿着肚子啊。”他。
她略微转过头去,用一只手托住下巴。沉默片刻之后,他又开口话。他在话时声音越来越低。
“呃,我走啊走啊,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,还是什么也没有。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,那里的情况更糟。有时我补碎铜烂铁——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——或者帮人跑跑腿,或者打扫猪圈。有时我——噢,我根本就不知道干些什么。后来终于有一天——”
那只纤瘦、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,突然一拍桌子。琼玛抬起头来,关切地望着他。他的脸颊对着她,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,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。她弯腰向前,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。
“别再讲下去了,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。”
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,摇了摇头,然后从容不迫,接着道:“后来有一天,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。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。呃,跟那差不多,只是更加粗俗,更加下贱。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,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。呃,天气很热,我饿得要命,所以——我昏倒在帐篷门口,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。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,给了我白兰地,还有吃的等等。后来——第二天早晨——他们对我提出——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“他们想找一个驼子,或者某个怪物,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——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——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丑——呃,那一行我干了两年。
“呃,我学会了各种把戏。我还没那么畸形,但是他们有办法,给我做了一个驼背,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——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,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,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——那套傻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。
“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,不能表演。有时,如果班主发了脾气,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,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。
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。我记得有一次,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,我疼昏过去了——在我醒来以后,那些观众围到我的身边——踢我,骂我,砸我——”
“别了!我再也受不了啦!看在上帝的份上,别了!”
她站了起来,双手捂住了耳朵。他打住了话头,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。
“我真该死,我真是一个白痴!”他声道。
她走到屋子的那头,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。当她转过身时,牛虻又靠在桌上,一只手蒙住眼睛。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。她一句话也没,坐在他的身边。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,她才慢慢地: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身体没有动弹。
“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?”
他抬起了头,着实吃了一惊。“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,”他,“我的工作怎么办?谁为我做呢?”
“你的工作——噢,我明白了!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,呃,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,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。”
他又捂住眼睛,热情地紧握她的手。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。
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,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曲:eh
danseuneu,nauvrejeannt!
vivedanseetlallegresse!
juissnsdentrebelljeunesse!
siijeleureuijesuire
siijefaistristefigure——
nsieur
nsieur
[法语:
喂,皮埃罗,跳舞吧,皮埃罗!
跳一跳吧,我可怜的亚诺!
尽情跳舞,尽情欢乐!
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!
不要哭泣,不要叹息,不要愁眉苦脸——
先生,这不是开玩笑。
哈!哈,哈,哈!先生,这不是开玩笑!]
一听到这歌声,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,身体直往后缩,并且低声哼了一下。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,抓得紧紧的,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。歌声结束以后,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。他抬起头来,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。
“对,是绮达,”他缓慢地道,“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。那天晚上,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,她试图到这儿来。如果她碰我一下,我会发疯的!”
“但是她并不知道,”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,“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。”
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。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。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,煞是妖冶。她站在花园里,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,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。
“莱尼姐!”琼玛道。
绮达脸色一沉,就像是一块乌云。“夫人,什么事儿?”她转身道,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。
“能请你们的朋友话声吗?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。”
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。“allezven!”[法语:滚开。]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道。“v’ebetez,essieurs”[法语:我讨厌你们,先生们。]她缓步走出了花园。琼玛关上了窗户。
“他们已经走了。”她转身对他。
“谢谢你。对不起,麻烦你了。”
“没什么麻烦。”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。
“可是为什么,”他,“夫人,你的话没有完。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出的‘可是’。”
“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,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。这当然不关我的事,但是我无法明白——”
“我对莱尼姐的厌恶吗?只是——”
“不,你既然厌恶她,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。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,不把她当女人,把她——”
“女人!”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。“你管那叫女人?adae,en’esteurrive!”[法语:夫人,这不是一个笑话。]“这不公平!”她,“你无权对别人这样她——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!”
他转过身去,睁大眼睛躺在那里,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。
她放下窗帘,关上了百叶窗,免得他看见日落。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。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。
“你想灯吗?”过了一会儿她问。
他摇了摇头。
等到光线暗了下来,看不清楚时,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,把它放进篮子里。好一会儿,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,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。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,似乎缓和了严峻、嘲讽、自负的神情,并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。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,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,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,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:
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。
寂静之中又过一个时。最后她站了起来,轻轻地走出了房间。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。她顿了一会儿,以为牛虻睡着了。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,他转过身来。
“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。”她,随即放下了灯。
“先放在那儿吧,请你过来一下好吗?”
他握住她的双手。
“我一直在想,”他,“你得很对,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,它是丑陋的。但是记住,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——爱的女人,而且我——我已陷入了困境。我害怕——”
“害怕?”
“害怕黑暗。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。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——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。外部的黑暗,那是——不,不!不是这个,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——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。那里没有哭泣,没有咬牙切齿。只有寂静——寂静——”
他睁大了眼睛。她十分安静,在他再次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。
“这对你来是不可思议的,对吗?你明白不了——对你来是件幸事。我是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,我极有可能会发疯——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。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,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,”她答道。“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。但是——我也陷入过困境,只是情况不同。我认为——我相信——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,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。至于别的——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,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——就该诅咒上帝,然后死去。”
他仍然握着她的手。
“告诉我!”他非常温柔地,“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?”
她没有回答,但是她低下了头,两颗大大的泪珠跌到他的手里。
“告诉我!”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声道,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。“告诉我吧!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诉了你。”
“是的——很久——以前。而且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。”
握她的那双手剧烈地抖动起来,但是那双手并没有松开。
“他是我的一位朋友,”她接着,“我听信了诽谤他的谣言——警察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。我以为他是一个叛徒,所以打了他一个耳光。他走开了,然后投水自杀了。后来,两天以后,我发现了他完全是无辜的。这也许比你记忆之中的事情更加让人难受。要是能够挽回已经做下的错事,我情愿切腕自杀。”
某种迅猛而危险的东西——某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——闪现在他的眼里。他低下了头,动作诡秘而又突然,吻了一下她的手。
她吃了一惊,赶紧抽回手。“别这样!”她叫道,声音里带着怜悯。“请你再也不要这样做!你这样会使我伤心的。”
“你认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伤心吗?”
“那个我曾经——害死的那个人——啊,塞萨雷在门外,他终于来了!我——我必须走了!”
当马尔蒂尼走进屋时,他发现牛虻独自躺在那里,旁边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。他声暗自咒骂着,一副懒懒散散、无精打采的模样,仿佛他这样做并没使他得到满足。
(第二部第八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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