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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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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班车终于在高老庄的镇街上停下来。子路和西夏已经像土布袋摔过一样，面目全非，没想到街道上尘土更深，一走进去就扑扑腾腾起烟。西夏：“这街面也没铺水泥？”子路：“乡里土多是多却干净，我时候跌了伤，抓把土按按能止血还不发炎哩！”就指了高老庄村落布置是个蝎子形，这镇街是蝎子腰，东边的北头那个村是蝎子北夹子，南头那个村是蝎子南夹子，咱家住蝎子尾，在镇街西北角，还得走四里地。子路：“风水好吧？”西夏：“毒！我要上厕所呀。”

    子路：“这里可没有公共厕所，能不能坚持一下？”西夏“水火无情！”子路就拎了提包带西夏往一家饭馆去，：“乡里人的屎尿要各人拉到各人家的厕所里的，肥水不外流哩。——三治哥！”三治不在，三治的老婆和几个伙计在灶头上做豆腐，烟熏火燎的，秃头女人双手摇着豆腐包，吹了吹面前的蒸气，突然尖着嗓子：“?悖?獠皇亲勇罚?勇纺慊乩蠢玻空馐悄惆斓呐?耍浚　弊勇访Χ晕飨模骸罢馐侨?紊┳樱　

    西夏：“嫂子好！”把手就伸出去。秃头女人：“农民不兴握手哩！星，星，你耳朵塞了驴毛了吗？！”一个满脸红肉的伙计从后门跑进来。秃头女人：“给教授和我这妹子下两碗大肉茴香饺子！城里人卫生，碗筷用开水烫了，再拿一卷纸来，他们要擦嘴的！”子路赶紧：“不啦，不啦，我是来看看三治哥的！”就给西夏往后门处努努嘴，西夏忙不迭地去了。

    子路在临窗的桌前坐下来，开始和秃头女人饭馆的装修，三治的哮喘病，做这么多豆腐是给别人订做的还是给饭馆自己做的？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在喝酒，一边喝一边行酒歌令，又喊叫着再拿一瓶酒来。秃头女人：“还喝呀，辛辛苦苦掮一根木头来就为了喝呀？”喝者：“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吃喝？是嫌我们没了钱吗，我们那儿有的是木头！”子路：“嫂子这生意红火嘛！”秃头女人：“红火的是地板厂哩，人家吃过肉，咱跟着沾腥的！喝吧喝吧，卖酒的还怕大酒汉？要擤鼻到门外擤，抹在桌腿上恶心人哩！”

    那伙人笑了笑，没有擤鼻，只是一个把稠稠的一口痰从门里唾出去，一个却：“城里人咱学不来，咱用土坷垃擦勾子的时候，人家用的是纸，现在咱才学得能用了纸了，人家用纸却又擦起了嘴！”一个：“就你话多！”先头那个却压低了声：“那娘们长着膝盖了没有？”这个：“不长膝盖是木头呀？”

    那个：“那走路怎么不打弯儿？还有这么长腿的娘们，长腿不生娃哩！”子路还没等回过头去，秃头女人笑着：“醉了醉了。”呕的一声，一个汉子从凳子上溜下去，头磕在地上。

    几个人：“没彩，没彩，不到三瓶就不行了！”抬着就放到店门外台阶上去敞风，然后又坐回来继续喝酒，喊叫再炒一碗木耳菜来，辣子放旺些。子路一时觉得这伙人有意思，刚踱脚站到了店门口，忽听得有人叫他，扭头看时，街面上并没个熟人，转身又要踱进去，但那叫声又是两下，才看到街对面的二层木楼上站着一个女人是苏红。苏红提了一只肥嘟嘟的乌鸡，鸡扑拉着，鸡毛乱飞。子路就招了招手，苏红噔噔噔地从木楼的楼梯上跑下来了。

    两人就站在醉者的身边握手，被缚了腿的乌鸡却挣扎着掉在地上，扇动着翅膀要逃去。苏红捡一块石头压住了鸡翅，：“送人也不宰了送人，我可不敢杀的！”子路就看着她笑，秃的女人却在屋里听见，：“苏红你能显派！前日我见你在泉里剖鱼呀！”苏红：“鸡叫哩鱼不叫哩。”秃头女人：“领导不爱提意见的人，你倒欺负不言传的！”苏红没理，使劲跺着鞋上的土，：“咱这街上成了塘土窝了，几时回来的？”子路：“刚刚下车。”苏红：“坐了车？车呢？”子路：“我有自行车，在城里哩。”苏红：“……那也给县上招呼一声，谁能不给你派个车呢？真是，要顾及影响呀？”子路：“还要车呀，只要没人骂我就是了。”醉者哇地吐出一堆污物，有狗立即跑了过来，苏红手在鼻子前扇了扇，：“……你看你们闹的，都是好人么，咋就离婚就离了？！原本在省城时我是要去你那儿的，这不，也去不成了！”子路：“朋友归朋友，来么！几时再到省城呀？”苏红：“这一半年怕去不了了，你瞧，忙得我现在项链也不戴，手镯也不戴，活得没个女人味了！”苏红的发型烫得很大，眉毛却修得细长。

    子路：“厂子情况怎么样？”苏红眼睛睁得大大的，：“你知道我办了厂？怎么知道的？！”子路：“高老庄也是常有人去我那儿，见着了没有不到你和厂里的事。”苏红：“人怕出名猪怕壮，累啊！厂里的效益倒还好，我只就一门心思务弄厂里的事了，可还是有人缠着要介绍他们去省城打工，在楼上也正和几个女子谈哩！有什么办法，谁让咱当年搞过劳务输出呢？你瞧这街上的发廊、照相馆、旅馆、饭店，十有八九都是经我带出去了又回来开办的，咱这儿的女子能行哩！”子路：“高老庄的水土历来养女不养男么。”苏红：“你嘴这么的，肚子里才看不起我们哩，要不，怎么就……现在呢？”子路：“这其中的事你不知道……有了。”苏红：“有了？！”头朝店里就瞅。后院里正是一迭声的尖叫，子路触电似的撇下苏红便往店里跑，那桌上喝酒的汉子开了心地嘎嘎大笑。

    西夏从后门一出去，才知道后院特别低，七级台阶下，靠东是三间厦屋，靠南的院墙上开着一扇门，直接能看到一条河。院西一块平场子晾着豆子，剩余的倒是菜地，种着葱、蒜、韭菜和芹菜。菜地角立栽着一圈碗口粗的木棒，苍蝇哄哄着，那就是厕所了。西夏推开木栅门儿，发现里边仅有个粪坑，为难了半会儿，才要蹲下，饭馆的伙计就走过来，西夏忙咳嗽了一下，伙计也咳嗽了一下，西夏恼怒地站起，“有人的！”伙计：“我来摘木耳。”竟在立栽的木棒上摘下一堆黑蝴蝶一样的木耳去了。西夏惊讶不已，重新蹲下，目注着木栅门口靠的一块石碑。这石碑额题“永垂不朽”四字，首尾稍有残缺，上道：“口口口口口高老庄乃口口口交界，原属崇山峻岭，茂林修竹之野。自甲寅岁口口匪寇逼斯土，叠害口保，西流河人物几无所容。己未夏，首人同众修寨堡以为保障。工程浩大，一木难支。各捐己资，募化十方，善果周就，刻石垂久。”正看到下边“大清嘉庆六年口口口口口”，却听得有呼哧呼哧声，扭头看时，木棒圈角的低矮棚里竟走出一头猪要来吃屎，吓得提了裤子一边往出跑，一边锐喊。

    子路接住她，：“这怕啥的，三治家没尿窖子，厕所和猪圈在一起的。”西夏这才定下心来，听得前边店里一片哄笑，自个脸先红了，：“猪吃人粪，人吃猪肉？！”便又折身过去，要看那猪棚那么的，怎么就能卧了那么大的猪？子路把西夏介绍给了苏红，苏红叫道：“我只我是高老庄的高个子了，没想你比我高这么多！”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，立在了台阶上，西夏是模特，西夏不是，她却坚持一定是的。这时候，远远的镇政府门口，有一辆吉普车，嘟嘟嘟地发动了，几个人抬着一筐什么重物放到车上，遂即一个矮子滚球一般地跑了来，：“苏红，镇长问你去呀不去？”苏红：“去么。”便对子路：“你见一下镇长吧？”子路：“我不认识的，算了吧。”苏红：“那我也不能陪你们了，早上白云寨卖木料的人在稷甲岭下发现了一只旱龟，卖给了厂里，厂里送给了吴镇长，吴镇长却要送给陈县长的。”子路：“一只龟划得来这么送来送去的？”苏红：“筛子大的！”西夏：“筛子大？”要过去看看，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。苏红就把乌鸡让子路带回去，子路不要，双方推让了一阵，苏红只好把鸡交给那矮子替她去杀，当下握手告别了，还在：“西夏你这么高的个头！”

    苏红一走，西夏就把高跟鞋脱了，从提包取了一双平底鞋换上，问子路：“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丢你人了？”子路：“是苏红自惭形秽了。”街上的人来来往往，有认得子路的，也有不认识子路的，但都向他们行注目礼，子路只是低了头往前走，将西夏落在后边，西夏就声：“头，头！”子路偏不理她——仰头婆娘低头的汉——还是低着头，双腿换得更欢了。西夏撵上：“你腿那么短，倒走得快！”子路：“咱不要并排走。”西夏：“怎么啦，你也嫌我个子高啦？”子路：“这是在乡下。”西夏：“乡下不允许并排走？”偏并排走。出了镇街，顺一条土路往西北方向去，西夏：“我只你个子矮，怎么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？”子路：“……是不是？”西夏：“怪怪的。”子路：“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。”西夏就嗤儿地笑了一下，：“我明白了！”弯腰从路边掐下一朵颜色黄黄的花，花茎流出白汁，立时却变成漆一样的黑。子路：“不要掐的，这汁粘在手里就洗不掉了。你明白啥了？”西夏：“你总嚷嚷着要回来，回来你就没自卑感了么！”子路：“我才没自卑感，有自卑感我能娶你？！”西夏：“娶我是不是要换种的？”

    一走进蝎子尾村巷，西夏看见的到处都是柏树，树老如卧，就在每一棵树下要拍照。子路也来劲了，介绍这一棵是扁枝柏，从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，那一棵是扭柏，树身扭得似麻花，又有塔柏、夹槐柏、挂甲柏，一直到了他家院墙外，指着一棵斜斜地顺着房后檐和院墙头透巡而长的柏是飞檐走壁柏，西夏就兴奋得一蹦老高。这一蹦，巷中有人瞧见了，直着脖子喊：“云奶！云奶！”声音急迫。巷道的门窗里同时六七个脑袋伸出来，在：“子路回来啦！”子路回应着，把香烟撂进窗里，把水果糖塞给跑来的孩子。一个孩子剥着糖往一家门道里钻，糖掉了，拾起来喊：“云奶云奶，我叔回来啦！”西夏却听到了哪儿有胡琴拉动，沙哑的声音在唱着：“黑山哟那个白云湫，河水哟那个往西流，家没三代哟富，清官的不到哟头！”

    西夏：“你听，你听。”子路：“那是迷胡叔唱丑丑花鼓哩！”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，门外的土场上驴在打滚，尘土呛得鸡飞，猫也跳墙，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。牛坤的老婆一边骂迷胡：疯圆了，怎么偏还记得丑丑花鼓的词儿？！子路娘：“顺善他爹活着的时候是结巴子，可台子上唱戏从来不结巴。”两人一边把两双筷子头儿用麻绳缚住，各执一方，搅过去翻过来，口里念念叨叨，数着碰见哪一路鬼了，让孩子发烧，是你了你停住。结果筷子突然翻不过来。子路娘：“瞎，是村北头吉喜那死鬼！吉喜吉喜，冤有头债有主，你害娃娃家怎的？你走！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钉在你坟头了！”那吃糖的孩子踉跄进来，是“我叔回来啦！”子路娘收拾了筷子，就从炕上下来，往自家去。碌腾上的迷胡停了胡琴，也不唱了，：“嫂子，嫂子，不过年不逢节的，子路咋这会儿回来？”子路娘生他的气，：“他爹过三周年呀，他能不回来？！”迷胡就“律，律，律”地牵驴，驴不高，他站着还没驴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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